最近又有一个网络热词出圈了。
9月5日,“央视网青年”官微呼吁“不要污名化伞兵”,停止使用“伞兵”作为谐音梗代替SB。
伞兵和步兵、骑兵一样,是一个光荣的职业,而且可能更加危险。在一些特殊场合,伞兵可以发挥独特的作用。比如2008年汶川地震期间,15名伞兵从海拔4999米空降震中地带,侦察灾情,为后续空中救援打开了通道。
恶意造梗当然应该抵制,任何一个职业和群体的名称都不应该被污名化。但是,我们除了呼吁不要污名化伞兵,也要注意导致这种谐音梗的原因——无差别屏蔽。比如《新民晚报》就指出:有关平台应及时加强引导,并从技术上对词语的正常使用和恶意滥用进行区分,而不仅仅是简单封堵,以免在潜移默化间“承认”了曲解的词意。
百度贴吧首先做出响应,解禁“傻逼”的关键词屏蔽,以免吧友用“伞兵”代替。
贴吧吧友奔走相告,终于实现了“发傻逼自由”。
贴吧很快被“傻逼”刷屏,百度大概又觉得不妥,于是手机端设置了新的屏蔽手段,只要发“傻逼”就会被替换成这么一幅图:
但是,“傻宝”实在不像脏话,倒像是在打情骂俏,叛逆的吧友很难接受,P出了新的替代图。
这一番番拉锯也反映了脏话的纠结。文明社会都鄙视脏话,但是几乎所有的人类语言都有脏话,种类还特别丰富。父母会教育孩子不能说脏话,但是大人自己都会说,孩子潜移默化也就学会了。
"I shouldn't cry if I were you, little man. "
"Must do sumfing. I bean't old enough to swear."
脏话这么经久不衰,还是因为它能满足人类的一些基本需求,是其他语言无法替代的。在《脏话文化史》中,Ruth Wajnryb提到过上面这幅1913年的漫画。小男孩的玩具车摔坏了,在哭,路过的老妇人安慰他:“小伙子,我要是你,我就不会哭。” 小男孩特别委屈地说:“总得让人干点什么吧,俺又没到骂脏话的年龄。”
英国作家Emma Byrne在Swearing Is Good for You一书中细数了骂脏话的好处,比如对个人来说可以缓解各种负面情绪带来的压力,在群体当中还可以增进团队成员之间的关系。
第一种情况很好理解,当你失望、愤怒、震惊时,脏话可以很好地发泄情绪。漫画里的小男孩不能骂脏话,只好用哭来发泄。李云龙曾经说过,心里不痛快了,一股火总憋在那儿,怎么办?一句话,去他娘的……气就出去啦。
在《亮剑》里,赵刚作为文人一开始是不屑于说脏话的,后来向李云龙靠拢,一下就拉近了距离。这是第二种情况,脏话可以拉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,营造团队精神。鲁迅在《论“他妈的”》中也提到过一个例子:
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,儿子指一碗菜向他父亲说:“这不坏,妈的你尝尝看!”那父亲回答道:“我不要吃,妈的你吃去罢!” 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兴的“我的亲爱的”的意思了。
今年奥运会上,C语言大师陈清晨的Watch Out综合了两种功能,发泄了自己的情绪,又鼓励了队友,当然难免有对对手的不尊重。
关于脏话的功能,2009年,英国基尔大学 (Keele University) 的行为心理学家Richard Stephens曾经做过一个实验,大概过程是这样的:让参与实验的志愿者把手放在冰水里,为了缓解冰水带来的刺痛,有的志愿者在这个过程中可以说脏话,有的被要求只能说一些中性词。结果发现,骂脏话的那批志愿者忍受疼痛的能力更强,在冰水中坚持的时间更久。
2018年,Richard Stephens又做了一个实验,志愿者还是把手放在冰水里,然后都讲脏话。结果发现,平时骂脏话少的志愿者,在实验中骂脏话可以更好地帮助他们缓解疼痛;平时骂脏话多的志愿者,在实验中骂脏话对其忍受疼痛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。
这是因为,脏话本质上是对权威和禁忌的挑战。如果禁忌不存在或者权威感下降,挑战带来的效果也会打折扣。
脏话和禁忌是相辅相成的,若没有了禁忌,就不需要脏话了。在中世纪的欧洲,宗教是最大的权威,上帝和耶稣的名字是最大的禁忌,根据教义是不可以言说的。这反而催生了很多跟宗教有关的脏话詈语,比如God,Jesus Christ,Damn,Hell。
Holy (神圣的) 本来是神专用的,被安在其他物体头上,也成了脏话,比如:holy cow (神圣的母牛), holy mackerel (神圣的鲭鱼 ), holy smoke (神圣的烟)...
就像现代网友应对屏蔽一样,这些词也发展出了很多种更“委婉”的变体,比如:
God:gosh,golly,gad,egad
Jesus:jeez,gee,jeepers
随着西方社会的世俗化,宗教的权威和禁忌感减弱,与之相关的脏话用得也越来越少。
中国社会一直以来的大禁忌之一是性,最大的权威则是祖先,是父权。“草泥马”完美地融合了对二者的挑战。
都2021年了,中国人好像还是不好意思公开谈性,这种压抑在脏话里得到了释放。有些家长投诉《小学生理健康教材》的尺度太大,日常说的脏话里却充满生殖器官。记得小时候在山东老家,大人是绝对不可能给小孩讲生理健康知识的,可是很多人天天都把“我日”、“日恁娘”(“草泥马”的山东版本)挂在嘴上。这很难不让人怀疑,中国人是通过脏话来做性教育?
虽然都涉及性,“草泥马”和英语的F**k You又有点不一样。“草泥马”不但挑战性的禁忌,还要问候对方的母亲。这背后的逻辑可能是“卧槽泥马,所以我是你爹”,是对祖先崇拜和相关禁忌的挑战。鲁迅在《论“他妈的”》中就说过:士流既然用祖宗做护符,被压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将他们的祖宗当作仇敌。
所以,比“草泥马”更有威力的是“草你姥姥”、“草你八辈祖宗”、“草你祖宗十八代”、“日你先人”。四川话里说的“仙人板板”就属于这一类。
《新龙门客栈》里,张曼玉饰演的金镶玉常常骂的是“操你爹”,这简直可以说是女权意识的觉醒了。
网络的关键词屏蔽也是一种禁忌,不但未能阻止网友用脏话,反而激发了打破禁忌的欲望,创造出更多的脏话变体,甚至把“操他妈的”变成了“传统美德”。
“傻逼”的替代词除了“伞兵”,还有“煞笔”、“沙币”、SB、S13,甚至还有“烧饼”。网络回帖中有一个古早的谐音脏话,“兰州烧饼”,意思是“楼主傻逼”。不知这算不算对兰州和烧饼的污名化。
“我操你妈”的变体就更多了:
卧槽泥马
草泥马
握草
艹
尼玛
你妹
WCNM
我吃柠檬
说了这么多,并不是要为网上的脏话使用现象正名。恰恰相反,我们了解了脏话,才可以少用脏话。
前面说过,脏话有很多积极的作用,比如缓解压力、增进团体关系。那么,当我们在网上想骂脏话时,不妨想一想是为了什么?
是为了增进团体关系,比如打游戏时为队友加油?那么可以适当使用。
或者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压力,比如抒发愤怒、失望、震惊?那么自己口头骂一骂就好了,没有必要发到网上。
又或者只是为了侮辱并激怒对方?这也是脏话的一种重要功能。在现实的面对面交流中,这种功能会受到很多限制;网络交流少了面对面的约束,人们更容易肆无忌惮地使用脏话来侮辱他人。
现实中,你骂对方,对方可以当面骂回来,甚至可以打你;网上可以骂完就跑,不给对方还击的机会。现实中,可能有人围观,骂脏话会丢面子;在网上,人们隐去了自己的真实身份,可以更“不要脸”。
如果是为了侮辱对方而使用脏话,那不妨把网络想象成现实,把网友当成面对面的人,可能就会少用一些脏话吧。
有点不应景,但是祝中秋快乐!